來自星空的絮語:

再準確的訊息,只要經由之管道理解、翻譯而出,至少一半虛,一半實。
更遑論角度相異的人,話語文字即出現多種含意。
謹慎你的思考,寬容別人的解讀。
這世界繽紛多元,需要客觀中立的平衡。

2013年9月25日 星期三

【中篇】星世靈影(13)





蝴蝶在空中飛撲,陽光與白窗簾共舞,烤箱發出響亮的叮聲,微風彷彿浪潮持續推進。未關緊的水龍頭落下水珠,牆上掛著的大時鐘踏著步伐。壁紙貼著多幅黑白相片,人物雙目炯然,瞪視頹然坐在餐桌旁的無神婦女,


  或是她手中緊握的信封。




  男孩進入家門見到這幕以前,先在狹窄的巷口與黑西裝的男人擦肩而過。他抱著疑惑走入死寂的屋,佇立在香味濃厚的明亮廚房,透過半透明飛捲的窗簾白紗,凝望蝴蝶盤據在女人髮梢。

  蝴蝶在母親頭頂微微顫抖、灑下鳞粉,暈黃兒時記憶,一切尋常再普通不過的事物,彷彿連續拍攝的相片串起所有關連。

  忙於工作到最後再也回不了家的父親。失去笑容的母親。男孩想,其實也沒大不了。他反而鬆了口氣,也許家裡就能安穩下來,不會再與父親工作的同事有所瓜葛。


  生活隨著鐘聲持續邁進,那段貧苦的時代裡,他的家庭尚能自足,只記得他開口要學費,母親就會給,平靜的臉上沒絲毫掛慮。慢慢地,男孩成了少年,少年成了青年。成績優異不算什麼,青年走在知名大學中想著,只是隨著社會的要求一階階向上爬,戰火和社會抗爭皆已遠離他的時代,他前程光明無限。

  他將繼續成長,將嘲弄鄙視他與母親的那些傢伙,一個個踏著他們的頭頂朝上蹬,生命不過如此而已。青年享受復仇的滋味,混著拿到學憑的驕傲。想像他成為官員,獲利十足地帶給母親富足的生活,踩著一顆顆仰頭悔恨的人們,將他們打入地獄。地獄,地獄啊,神的殘忍在此彰顯,那些諂媚笑著、奉承圍繞的企業家,將世俗沾染得如此粗俗骯髒,地獄不過如此,世界不過如此,自己也不過如此罷了——在拆開那封信以前,他的確這麼想著。

  老舊泛黃的信封夾著片段字語:「我們會負責您家庭未來所需的一切。」整理失智母親的物品,他翻出了多年前在餐桌上看到的那封信。是誰?答案呼之欲出。驕傲的他,孤獨而自我膨脹的他,無法忍受被暗中滋養成長的滋味。也終於知道老家掛滿長輩相片中的注視滿滿都是陰影的譴責,糾纏的過往從未遠離,他無法忍受。


  於是青年恢復成少年,少年縮小為男孩,忿恨地捏皺父親的牽絆,兀自前往當地勢力龐大的地下家族集團。父親的老上司帶著微笑,遞出一份詳細列出他每年花費的支出。

  「我們幫助你,是因為你父親替組織殉職的關係。而孩子,假使你認為我們的付出不夠格栽培你,大可將吞進去的吐出來,然後我們將互不相欠。」

  他連自己怎麼走出門口的都不知道。天文般的數字,瞬間澆熄他自以為能夠承擔的、十多年來醞釀的陰謀。這就是了,他們早期待有這般結果,即使他不找上門,陰影遲早會找上他。

  年輕的盛氣不會就此罷休,他將絕望轉為更強大的動力——認為憑自己的智謀與光輝似錦的前程將能突破重圍。他更投盡心力往上攀爬,試圖擺脫後頭緊緊追逐的黑影,讓地下組織見識他的才華將凌駕所有。青年確實做到了。他得到了財富,得到地位,卻依然恐懼父親似的負債。


  然後父親的上司笑瞇瞇地、突如其來地,帶著兩位隨從走入他方成立的新公司辦公室裡,從懷中拿出上好的雪茄送給他,說這是賀禮。認得此人的接線生、秘書、合作夥伴,早就驚惶地逃開。羞辱不過如此,他臉紅脖子粗地忍著憤怒,看著辦隨雪茄盒遞上來的信封。又是額外的訊息,他想,無論接納與否,這輩子都擺脫不了這般恐怖的盯梢。他打開信,看到一份未簽名的合作契約,不禁皺起眉頭。


  「我的公司欠缺一位聰明的顧問。」這位未來他將稱為老闆的男人——眼角的魚眼紋揚起,像風箏無憂無慮地高飛,其中嵌著太陽的犀利。「十年的薪水正好抵銷你的過往,甚至能讓你有更好的日子過。喜歡就簽名吧?」

  沒有選擇的權利。他必須參涉其中。只是幾年而已。青年安慰自己。然而在深透這塊領域,他產生意想不到的變化。

  難以置信,連他都很驚訝,在這般地下組織工作人們的有條不紊,並不如他起初所想像的。嚴謹的制度及條律與規範,數百年延伸而來的古老家族勢力傳承,彷彿受封的貴族管理所屬的莊園及土地。而他是公爵的重臣,手握權杖,人人對他必恭必敬,過往父親的奉獻成了穩固他的支撐,投射而來的目光都是尊崇。平凡社會裡最渴望獲得的,在此都實現完成。


  上司比他以為的還更信任他,在經過幾次影響深遠的決策裡,連他都戰戰兢兢地沒有把握時,所有人都將肯定的眼神放在他身上。「你是出色的男人。」雪白染上髮鬢的老闆神情和悅地說:「和你父親一樣偉大。」

  他的父親死於槍戰。信教的平民會搖頭嘆息:「愚人死有餘辜。」但同伴說:「他的勇猛無懼令人肅然起敬。」

  他比自己以為的更渴望父親的存在,在那些被人說閒話的成長歲月裡,所有的自卑、怨恨,無限地對破碎家庭的沮喪,在此地徹底舒解,彷彿新生,人們在他眼裡出現新的意義。


  那是愛,他心想,多麼陌生又溫暖的字眼。他不再年輕,心底那位魯莽的孩子已溫順馴服。他恨,他愛,天堂從此綻放,他將握緊槍桿守衛家園,在持續不決的鐘聲裡守護公爵的莊園。




  *




  唐突的鈴聲把我從Michell深沉的意識裡驚醒。


  刺耳聲響撕裂寂靜,中年男子遲疑一會兒,拿出口袋中的手機。我連忙鑽出他的身體,笑容滿面的澄趴在燈管上招呼我過去。「看,我就說吧,根本沒問題對吧?」

  「我不知道……」這是實話。我心情複雜地回味方才經歷的那些,如此真實地讓人惶然無措。這傢伙的生存方式跟安庭天差地遠,我不知道自己夠不夠格評斷他的想法是對是錯。

  「有找到任何跟浮游有關的線索嗎?」

  「算了吧。」我瞄著對手機談話的Michell,煩躁地說:「你也知道浮游只和星世有關,就代表困在肉體裡的靈魂根本不知道相關事宜……咦?」


  「怎麼了嗎?」澄好奇地順著我的目光看去,再疑惑地轉回來瞅著我。

  「他的前世跟別人不太一樣?」

  我不確定地挪動到Michell的腦袋旁。透過身體,再晦暗的靈魂依然能如同在星世般向我傳達他們的光芒,同樣會跳動各式的靈魂面貌。然而我再怎麼看,都只看到相同地沒有變化的一棵樹木,枝枒扭曲地彷彿遭受眾多外力破壞,艱困而不屈地持續挺立,真是令人欽佩。


  我回頭盯著同樣是植物出生的澄,卻看到很多奇形怪狀的……無法判斷的物種交替影像。

  算了,外星來的嘛。


  總之能確定地是,曼的靈魂太年輕了。我真不敢相信,像我這種活了不過萬年的中年靈魂超級不適應人類生活,何況曼這種小東西?他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態撐過來的?

  持續偷看我腦袋思慮的澄,若有所思地發出:「噢——」原來是這樣子的聲音。

  「你知道什麼嗎?」換我被勾起興趣了。

  「因為靈魂還不穩固啊,」澄邊說邊讓身後開了條通往星世的裂縫。「靈魂和肉體不同,得靠意識凝聚,在此之前你得訓練自己有足夠的實力……嗯,就像水一樣,你總得用杯子或什麼容器穩固它的狀態。」


  「所以我們在那之前都必定要維持很長時間的『樹』的狀態?努力地吸收養分?」我慢慢懂了,跟著他的身影返回溫暖明亮的星世。

  「是啊,但在星世,養分得到的速度太慢太少,就會有靈魂選擇進入凡世的某顆星球,先學著成為最簡單的生物,再進階成型態更複雜的像是植物、動物。這方式得到的經驗養分可是凌駕星世千萬倍。而人這種難度的確太高,所以曼脆弱的靈魂無法承受吧。」澄在語後一頓,困惑地說:「或許他希望自己更能接近神?」

  「神?」我沒辦法克自己突如其來的笑意,太荒謬了。

  「拜託,澄。接近神有什麼好處?更刺眼更明亮?看看我,當爬蟲類有什麼不好?生活愜意自給自足,哪像當個人類自尋煩惱?」


  他無奈地看著轉了圈笑趴在地的我。「那是夏你個人的想法。很多靈魂都希望更近一步,費盡心思地渴求星環享有那份燦爛。這是很嚴肅的事情喔。」

  「好吧,我真的沒辦法理解那些傢伙的想法。」我翻身拍去黏在身上的浮游,不忘多挨進澄讓他的光芒把那些殘渣逼退。

  就在此時,我突然回想起曼在林地邊緣威嚇我的不快經驗,也許是當下跨越淺薄的夢沼帶與浮游群太多,渾身受干擾地不舒服。「我還是早點回去好了,澄,你先把這發現告訴韻,下次回來再告訴我你們的結論。」我撇開心頭怪異的感觸,揮揮手返回安庭的身體內。


  腦袋簡單的澄肯定也沒朝四週多看幾眼,見我走了就獨自跑回星環休息,而沒有注意到最接近凡世的夢沼——兩者交會理應迅速合攏的破洞,已被大量結實濃密的浮游阻塞,引發其後我和他、星世所有靈魂都沒料想到的重大慘案。
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