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5月10日 星期六

【中篇】引渡者


本文榮獲2006年超異時空文學獎首獎作品。

舊稿

  烏煙薰染的山頭遮蔽夕陽鍛燒放射的繽紛,河流汙濁地向下蔓延,刺鼻空氣交融哀者悼言。法師手擎魂幡揮舞,梵音喃喃,疾病瀰漫的谷地宛若死灰,大火燒盡柴木人脂。

  鴉聲呀呀連片,山谷牧童所吹笛聲搖盪,徘迴在群山之間,流入半夢半醒的耳畔。

  蓮安疲憊地張開眼,這首歌謠讓她在煎熬的病痛中忽然牽起童年時代回憶,淡化了痛楚。名為「引渡者」的歌謠,山城最古老的曲調,有種懷念而溫柔的觸摸,恍若已逝的母親坐在床沿,專心地替發燒的女兒唱著令人安心的承諾。

  「拍擊冷寂的身影……」微張乾澀的喉嚨,蓮安陷入回憶輕唱。


  飄搖的笛聲忽然失去了段落,歌詞失去連貫,蓮安也停止歌唱。她耐心等待,可是聲音就此消失。她感嘆地閉眼,這首歌曲本就不適合活人唱的,但在這時節唱給死者聽也沒有什麼大不了,對她這樣瀕死的人更是無關緊要。

  暗石砌成的堡壘在逐步拉起的夜幕中更覺悽涼,風更大了,冷意更深,可是沒有僕侍進來幫她關窗。蓮安想要搖鈴或張口呼喊,勉強挪了挪身子還是決定放棄。被領主拋棄了的傳染病侵蝕的妾,僕人們哪敢冒著被感染的身命危險來服侍這樣的人呢?

  為了躲開蔓延迅速又致命的傳染病,夫婿已經半年沒回來他的山城了。

  這樣也好。

  蓮安猜測空盪的城堡或許只剩下她一人,山城內能跑的能走的不管貧富老少,都把能搜括的值錢物都帶走了。因為她在這房間,重病的妾躺在此,或許是心虛或是一絲的憐憫,沒有人把屬於她的首飾衣物劫走,至少讓蓮安在闔眼前擁有些微財富。

  這些東西的存在是多麼地諷刺啊。

  躺在這兒的時間愈久,愈無法忍受房內奢華的擺設。她只想回去,在生命將結束之時回到她的山谷,回到少女時期所住的純樸木屋,家族歷代種植果樹的坡地。至少讓她貼近草地嗅聞草鮮味,而不是在孤塔上聞著烏煙漫散的死訊。可是她連床都下不了,甚至也沒有走至窗邊的餘力。

  笛聲從記憶裡浮現。

  「引渡者……」

  片段歌詞進入腦海,蓮安虛弱地呢喃:「從遙迢無垠地寬漠之巢……」

  窗櫺傳來趾爪駐留的喀啦聲,打斷她的冥思。從翻飛的簾幕中,蓮安無力地睜眼瞅視不速之客。近期的烏鴉也太猖狂了,就像是在諷刺因疾病極速凋零的山城,牠們從各處飛來、聚集,在高空盤旋環繞遮蔽大半風景,如今已膽大地侵入有人休息的室內,賊頭賊腦地打量任何反光的物件而後叼走。

  她沒心情理會這塊隱藏在暮色的黑影。反正她什麼都不在乎了。

  啪嗒啪嗒,拍擊聲落在身旁。擁有巨大雙翅的烏鴉愜意地停在床畔。

  真過份,人還沒死呢。她重重地嘆息。


  「引渡者——」粗啞的聲音竟有起伏,咬字清晰地說:「招喚祂來的願望,是什麼呢?」

  蓮安震驚地瞪大眼,感到厭厭一息的心臟紊亂跳動。

  「說吧,我知道妳還能說話。」烏鴉放低聲音,如母親對稚兒的溫柔哄勸,「妳呼喊我來,所以我要送妳一份禮物……想要回到過去嗎?想要改變即將成定局的命運嗎?告訴我,我會替妳達到願望。」

  「……你能為我辦到嗎?」
  她虛弱地問,只是有了交談的對象而感動,發熱的眼角滑出眼淚。

  「只要妳替我唱完整首歌,找回我的眼睛。」牠說,冷白的眼瞳貼近她的臉,蓮安看清楚了那陰森空無的眼眶中,毫無遮蔽。

  她哽咽地點頭,允諾。

  「引渡者,」烏鴉輕唱,截然不同的歌聲瞬間溫暖了她發僵的四肢,床鋪的厚度失重,竟像飄浮在空中。

  「拍擊冷寂的身影,俯看一望無際的平原——」


  順著歌詞的推進,蓮安輕飄的身子在空中旋轉,她驚訝地張開雙手,發現自己飛在翠綠茂盛的山谷之中,白眼烏鴉就在身旁撲翅,領著她向前翱翔。

  全身充滿高昂的活力,她需要紓發這份彭湃,跟著高唱:「唯美的繽紛世界……」她忽地發覺,甜美年輕的聲音回到喉嚨了。蓮安更放大膽地歌道:「蓊鬱深邃的山林,西方前來的引渡者喲——」

  「藍冽的高山呦,引渡者,來自天際的暗雲,珍珠鑲嵌的眼,若夜宏大羽翼……」

  烏鴉在她四周圍繞,穿過嵐氣氤氳,她們輕盈地降落在茵綠的草坡上。陽光在雲煙中投出光暗分明的影子。



  「那是我家!」

  蓮安驚喜尖叫,直奔暗沉籬笆圍繞的木屋,樹枒上的綠芽清嫩,她極度興奮地張望、觸摸,一切皆如記憶中完整,和姐姐合作織成的桌巾攤在桌面,香濃的乾燥作物堆放在櫥櫃之上。她在各房間內奔跑搜尋,確認所有物件的存在。

  「我回家了,」她喜極而泣,發覺雙手也變得青春白皙。蓮安驚訝地重回屋外,透過陽光檢視自己。年輕的少女時代回來了,柔嫩的皮膚與茂密如楓色的金髮。絲綢睡衣被取代成鄉村粗操的布衣,充滿陽光的味道。

  停在最鄰近的果樹上,白眼烏鴉提醒:「妳忘了什麼?」

  她不明所以,「什麼意思?」

  「這個時節,這個時候,」引渡者說:「這裡是妳記憶中的一部份,即將發生改變的階段。」

  少女帶著疑惑旋身搜尋,而後從果樹成長的階段判斷出當下的時間。「是姐姐被迎娶的時候?」蓮安臉色大變。

  「是的,妳要挽救妳的命運,要去阻止吧?」烏鴉擊翅,粗聲嗄嗄:「在山谷的低地,溪流旁的森林。」

  蓮安奔向小路,她沒有輕飄若夢的身子可以飛翔,但她珍愛踏在土地的厚實感。印象裡老實純樸的牧羊人招手:「蓮安,妳要去哪裡呢?」

  「賀斯伯伯?」她忽地又感動地想哭了,但她不能停下腳步,只能忍著淚水瘋狂揮手回應,轉入矮叢圍繞的捷徑。「這不是夢對吧?引渡者?」蓮安祈求地仰頭喊。

  頭頂上展翅的烏鴉在眼前的道路降下陰影,「我帶妳回到過去,」牠說,「但最後總要結束。」

  「沒關係。」蓮安抹去眼淚,只要不再後悔就行了。

※ ※

  枝葉搖曳,投影的斑點隨風改變色澤,在春天遍野紫碎的風鈴草中,點綴新綠的落葉林瀰漫清新水氣,連帶地溽濕了散步其中的裙襬。

  「娜……」

  就像被草原拋入林中,跌得喘不過氣的蓮安對著人影大喊:「娜迪拉!」

  提著籃子專注搜尋花叢的少女抬頭,「蓮安?」

  那是張和自己同模子印出來的臉孔,彷彿照鏡子那樣地靠攏而來,帶著不解與心虛。「抱歉,一不小心就被這裡的風景吸引住了……我已經去過市集也訂了妳要的皮鞋,怎麼了?妳的臉白得嚇人。」

  行動比言語更能激動表露情緒,蓮安抱住胞姊,緊緊地唯恐失去什麼。好半晌她才回過神,睜著杏眼拉開彼此的距離。「妳已經從市集回來了?」

  「是啊,難道妳又忘了要我買什麼?」

  「糟了!」蓮安急得團團轉,攪散了滿地芬芳。她匆忙繞回家人面前,「你有沒有看到特別奇怪的人?例如陌生人?穿著奇特的傢伙?」

  「怎麼啦妳?」娜迪拉眼眉彎成精巧的弧度,帶著莫不經心的笑意。「我可沒看見妳喜歡的羅克斯,他不會有事的。」

  「羅克斯?不,我是說……天啊,我都忘了這傢伙,但不重要了。」蓮安抱著頭重新直視她,「娜迪拉,這是重要到超乎妳想像的問題。現在跟我走,回家把東西收拾好,離開山城一陣子再說。」

  「『這傢伙?』」娜迪拉困窘地放開她緊握的手。「蓮安,妳今天好奇怪。」

  頭痛不已的蓮安決定找更有說服力的幫手,但抬頭搜尋,春天降臨的森林稀疏地沒有目標存在。「這烏鴉真會挑時候不見。」她低嘆,二話不說地拖著姐妹走。


  「蓮安!妳是怎麼了?蓮安?」
  娜迪拉不停地喊,催促,惹惱了極度煩躁的胞妹。

  「他會來找妳!」她激動地轉身大喊,幾乎崩潰地拔高音調:「他——他看見妳了,他要得到妳,我們不能讓他得逞!」

  更多的不解與驚訝埋在娜迪拉的眼瞳中,但她也被感染到空氣中的繃緊,不再作聲而隨蓮安跑往山坡方向。一排馬車赫然出現在家門口,賀斯與衣著華貴的侍者交談。蓮安僵硬地倒抽了口氣,來不及躲避牧羊人眼角的目光。

  「她在那裡——短頭髮的是姐姐娜迪拉,長髮的是妹妹蓮安。您要找的是?」

  「快跑啊!娜迪拉!」

  蓮安尖叫,驚嚇到的胞姊也來不及發問,便被她拖往另一頭山路。

  「請等等,兩位小姐!」侍者在後頭追道,並高喊:「來人啊,快把馬帶來!」

  「蓮安——那馬車上有著領主的家徽……妳做了什麼!?」娜迪拉氣喘不已,但她仍要問清楚才行。這番話聽入她的耳裡只覺諷刺。「我做了什麼?我正在想辦法保住妳的命!」

  「妳瘋了,蓮安。」娜迪拉猛然停住,甩開她的手指。「難道妳看不出來嗎?領主的家臣有疑問,而我們做領民的更是要幫助他們才對。妳太不懂事了。」她掉頭走向追來的馬匹。

  「娜迪拉!」蓮安既吃驚又痛恨胞姐的不明就理,一個箭步向前,怒氣沖沖地堵住對方的腳步。「難道妳以為我真想這樣躲避下去?若不是妳之後的行動——也不會害我被關入儼然地獄的世界!我是要救我自己,也是要救妳!」


  「妳到底在說什麼?」娜迪拉詫異地瞪大眼。

  此時城主派來的馬匹已繞住她們。蓮安吞回話語,懊惱地扯著長髮不再多說。娜迪拉也不再追問,她帶著甜美的微笑向侍者行禮,盡責地扮演一位好領民的角色。「請問大人有何吩咐?」

  「斐羅特領主想見妳們其中一位,方才是誰在市集採購?」

  「是我。」娜迪拉禮貌回答。

  侍者滿意多了,再瞄了蓮安一眼。「領主只是想見她,妳不必緊張。」

  妹妹踟躕了會兒,而後用堅決地的態度說:「我也要去。」




  姐妹倆乘著同輛馬車來到城下,她們被迎入寬廣奢華的大廳等候,天穹似的浮雕縱橫交織,娜迪拉的眼睛徹底被這些飾物吸引住。她興奮地連連稱奇:「好美好美——我好像進入天堂了!」

  蓮安臉色依舊蒼白,凝視著胞姊。「這裡只是妝點成天堂的地獄。」

  「蓮安!」娜迪拉低喝。

  而她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娜迪拉身上,蓮安冷眼瞧著從門口走進來的中年男人。

  「妳就是娜迪拉嗎?我是斐羅特。」和煦的笑容掛在貴族子弟臉上,毫無官架子的姿態立刻博得娜迪拉的無限好感。兩人不禁暢聊,偶爾顧及一旁的蓮安,談著談著,就如蓮安預料中地,一目鍾情的領主說出他的希望:「娜迪拉,妳願意承為我的妻子嗎?」

  驚喜若狂的娜迪拉張口,正要答應前想起了胞妹,不甚確定地對她眨著眼。現在說什麼都遲了。蓮安在心中感嘆,然後勉強擠出笑容說:「這是妳選擇的。」

  婚禮很快地舉行,斐羅特領主的官場朋友紛紛到齊。人們在表面上稱讚娜迪拉是多麼地美麗年輕,私底下又說這樣身分卑微的人實在配不上領主。蜚言蜚語從城堡傳遍山城,一切的一切,蓮安都沉默以對。

  新婚的娜迪拉幸福又不安,突然登上高頂產生虛榮的惶恐。她需要斐羅特陪在身側,而在領主不在時更是要求蓮安別遠離她。在得知蓮安要求回到山坡時,娜迪拉泣不成聲地懇求:「她們都在忌妒我,我不敢和那些下人獨處。我現在是領主夫人,蓮安妳知道的,妳要什麼我都會給妳,只要妳陪在我身邊。」

  蓮安狠下心,仍是拒絕了。只是在離開城堡沒多久,就聽說斐羅特領主需要到外地洽公。那些侍者很快地找上門來:「夫人要求妳立即回到城堡。」

  娜迪拉自己跳入火坑,不能把她也拉下去。重複的過程太多,這次蓮安鐵了心腸,即使她多麼地珍惜胞姐也不能錯失自己的幸福權利。

  娜迪拉沉默了一段時間,超乎蓮安以為的,她發現自己仍不經意地向人探聽姐姐的消息。畢竟從小在一起長大,甜蜜的時光將她黏在果樹圍繞的家中。蓮安不得不承認,其實她想挽救的不只是自己,而是還有娜迪拉生活的那段日子。

  只是她該如何將娜迪拉離權力蝕腐靈魂的宮廷?

  斐羅特半年還沒回來,聽說娜迪拉得了嚴重的憂鬱。蓮安決定還是返回城堡照顧胞姊,至少現階段有些事件仍未發生,她還有時間思考該如何應對。

  等待丈夫的時間繼續拉長,娜迪拉因為蓮安的陪伴,病況逐日好轉。當蓮安認為可以提出些意見時,斐羅特的突然回來又打亂了計畫。蜜月期的夫妻如膠似漆,這是自個兒離開的大好機會,可是蓮安還是放心不下,她擔心這一走又會徒增新的懊悔。

  ——白眼烏鴉到哪裡去了呢?

  「蓮安,」看著她天天對窗前發呆,心情已恢復的娜迪拉很愧然地對她說:「我都忘了妳還有羅克斯了。所以我把他找來了,去吧,就在大廳。」

  不是很情願自己的時間被打斷,但蓮安還是應約了。帶著那點好奇與懷舊,好久以前的初戀情人,在經過那麼多的紛爭只留一抹淡煙殘留心頭。

  會見了羅克斯,蓮安感到詫異,彼此間的話題居然少得可以。似乎是年輕時的自己強烈地單戀——現在的身體年輕,可是靈魂卻不知道多少年歲。在引渡者的返回後,是如此清晰地看清感情上的矛盾與無謂的依賴性。好像在徹悟這份道理之後,蓮安對於一些觀點也能帶出夠釋懷。

  草率地結束談話走回寢室的方向,深深忖思的她失神地撞上迎面而來的人。

  「蓮安?」

  她像被驚嚇過度的貓兒往後跳。

  斐羅特掩不住關心地凝視與妻子相仿的面容,不解地向前跨步。「妳的臉色很差。那男人對妳做了什麼?」


  ——說話的態度,簡直像是情人之間隱不住的佔有慾。她盡量克制自己胡思亂想的緊張,匆匆地低頭行個標準的禮。「並沒有,領主殿下。」

  「不必拘泥。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,妳比娜迪拉更適應城堡裡的生活。」斐羅特一笑,用字意義深遠。

  「沒有那回事。」她僵硬地辯稱。

  「知道嗎?蓮安。」領主突然嘆了口氣。「妳和娜迪拉完全不同。她像蜜一樣甜而純粹,而妳是太神祕的冰。」

  「我很抱歉令您失望了。」

  「不,難道妳不懂我的意思嗎?」

  斐羅特侵入她氣息可及的領域,蓮安頭皮發麻而又不願放低姿態,桀敖不馴地抬頭直視領主那雙眼睛,強烈地表明之間不該僭越的距離。

  「我開始感到後悔,生活本就是該有保留的神秘與刺激。」

  他在句後低頭強吻她,蓮安驚愕之後是滿滿的憤怒。好不容易掙脫斐羅特摟住的力道,她狼狽而極度忿恨地抹拭嘴角,歇斯底里地尖叫:「我不會讓你擁有我的!」

  領主仍舊掛著刺人的弧度。「我們等著看。」


  怎麼走回房間的蓮安並不清楚,她以為她早已有準備而擁有堅強的心,足以面對花心放蕩的斐羅特,但卻在此時才發現對他的恐懼從未消退。恍惚地跌入床中,無聲而淚流滿面,交織混亂與到達煩躁巔峰的空白令她無從思考。

  而偏又在這時候房門砰然打開,華貴打扮的娜迪拉疾步走來,隻字未說,直接甩給胞妹火辣辣的巴掌。

  「我是那樣的信任妳,妳居然背叛我!勾引我的斐羅特——用妳楚楚可憐的眼淚是嗎?」領主夫人厲聲吼道:「我終於知道妳當初那樣拼命地要阻止我入宮!就是因為妳知道他看到了我,而有心牟取這地位!我居然愚蠢到信任妳這女人!」

  被疼痛震驚到無法言語的蓮安,征征地看著那張佈滿仇恨與絕望的面容,先從對方眼角隱不住的皺紋中瞧見了未來病重厭倦的自己,而後胞姐的聲音才慢慢地流入腦海,轉化成能理解的字眼。

  「娜迪拉……」

  她虛弱地低鳴,太多的話要如何解釋?而面前的她根本不給解釋的機會。從小相親相愛的,喜歡風鈴草的娜迪拉,和自己共戴有相同容顏的姐姐,如今五官扭曲,喊著刨心如刀鋒利的話語,無疑地給了蓮安最大的打擊。

  就在視野盈滿模糊,沉重的無法負荷酸沉的眼皮垂落,再度開啟的是面對一片空無的黑暗。


  時間靜止,聲音凝滯,她像掉入了最恐怖的惡夢。

  「娜迪拉?」

  恐懼發顫,即使被辱罵的苦楚,蓮安還是繼續呼喚她:一個嘗試想挽救,卻抓不住的名字。


  「命運是很沉重的東西。

  熟悉沙啞的嗓音,烏鴉停在背後說話。烏漆的輪廓中那雙白得森然的雙瞳張大,就像黑暗的眼睛。

  「你說過要給我機會挽救的!」她無助地哭喊,「可是你沒有,你還是讓它發生了!」

  牠嗄嗄大笑,空中傳來翅膀拍擊的聲音。

  「我說過幫助『妳』,就是妳個人。但是蓮安,妳太貪心了,連別人的生命重量也要承擔。我很好心地給了妳一項機會,然而妳卻忽視了這份解脫的可能。」

  「不能把娜迪拉帶離城堡,就無法得到我的幸福……」蓮安仍悲傷難盡。

  「羅克斯,記得吧。我特地選擇這麼明顯的出口。」白眼烏鴉優雅地落下,瞳眸緊貼她的臉。「年輕時的妳愛慕他,妳可以隨時隨他而去,離開城堡,到新天地過妳要的人生。被婚約束縛的斐羅特沒有理由阻止妳,而娜迪拉也要妳幸福,這不是解脫的最好方式嗎?」

  「可是娜迪拉會因為斐羅特的風流逼瘋自己,跳崖自殺了結生命——」蓮安痛苦地回憶。

  「我就說妳太擔心失去了。人只能為自己的人生負責。」烏鴉抽回眼睛,張開翅膀在她頭頂盤旋,深暗的世界逐漸發亮,沙啞宏亮的聲音繼續說:

  「蓮安,我再給妳個機會。選擇回到城堡繼續無用的掙扎,不是被忌妒發狂的親姐下毒而死,就是受斐羅特的束縛活到病死;要不就是跟著妳忘了愛的男人別走他鄉,至少死前會有兒女守到最後。反正最後都要結束生命,妳要哪一種結果?」


  ——相同的結局,不同的過程。

  取捨卻顯而易見。

  蓮安咬緊唇,想起原先令她後悔的人生。

  在林中閒逛的娜迪拉被在家中的她的指引而由侍衛領入宮中,蓮安因為怕生而不願跟著。領主時常外出辦公而風流韻事不斷,迫使娜迪拉了結生命,而在參加葬禮之時斐羅特又看上了她,以花言巧語哄入宮中……從此蓮安步上娜迪拉的後塵,不久也被冷落,卻又無法掙脫,直到瘟疫侵入山城為止。

  她不想再這樣死掉。

  「那就走吧。」窺看內心的烏鴉溫柔地說,無形的力量將蓮安托起,上升,直進入頂上那片白色的光暈。

  記憶的洪流衝擊,又如涓流那樣透明細緻,在她看見自己握住羅克斯的手之後,一幕幕未來的景象往前延展——奔走外地從白手起家,粗重的活兒雖苦,偶爾也會遇人不淑,但世界上就是會有那股為無限可能的未來往前推的力道。

  那些動像將蓮安層層包圍,她隨之融入其中,為其中的情結又哭又笑,短暫而充實地深刻經歷所有細節……因為沒有拘束沒有限制,至少沒有城堡高立的圍牆阻隔,看到的天空仍是最大最美的。

  她很努力地,用生命燒到最後的末端。

  然後疲倦的,從未有過的睡意襲來。

  深沉地朦朧轉醒,從夢境脫困,看見木頭與火燄的交融映出一室暖色,夜深的和煦,屬於薰香燃燒的芬芳滿溢鼻頭。

  似曾相似的五官靠近,只是髮色不同,像已逝世的父親羅克斯。

  女兒的臉上無限祥和。


  「媽媽,妳睡了好久。」

  「我做了好長一個夢……可是我忘記了。」老婦虛弱地笑了,想起遙久前喜愛風鈴草的雙胞胎姐姐。她想伸手觸摸這張容顏,這才想起身體早就不能自由使力。

  美麗的女兒從母親的眼中看到那份悵然與渴求,自動握住蓮安粗糙長繭的手掌。「我知道,媽媽。妳常說妳年輕的故事,還有那首關於『引渡者』的歌。」

  有什麼細線勾起思緒,可是蓮安知道時間到了,思考不再重要,她現在只想聽那首歌,從女兒的口中。

  「唱給我聽。」

  虛空中,記憶裡悠揚的曲調響起,牧笛和著吹送——



「引渡者,拍擊冷寂的身影,俯看一望無際的平原;
唯美的繽紛世界,失落了你的故事,
藍冽的高山呦,錯落了折翼的枝枒。
蓊鬱深邃的山林,西方前來的引渡者喲——
歸屬何處?落腳何處?

引渡者,來自天際的暗雲,
珍珠鑲嵌的眼,若夜宏大羽翼,
從遙迢無垠地寬漠之巢而來,
漂泊迷路的人呦,失去星座的眼睛,
深邃的海底,來自困倦的呼喊;無枝可棲,無路可去。

引渡者,滑過無波盪漾的湖泊,
尋找渴求的死者,哭訴方向的盲途,
當葉凋零灰飛為塵土,長青的大樹倒下,
走往何處,漂泊何處?

引渡者,找尋眼睛的引渡者,
尋找夢境的引渡者,呼應歌唱而來之人,
贈予星辰之光輝,
贈予晨暮之榮耀;
哀樂與命運相隨,唯有歌聲,接續而不斷絕。
燭火已盡,爐火已失,
沉睡吧,祥和之人,

引渡者,前來迎接的引渡者呦……」




  旋律融化在耳畔,蓮安跟著哼唱到最後,雙眼已鬆弛,只剩下喉音微弱地呼應,然後趨於寧靜。

  「媽媽。」女兒輕聲說,「引渡者來要牠的眼睛了。」

  巨大拍翅聲傳來,扣弄窗櫺的聲音,躺在床榻上之人已陷入最溫柔的靜謐之中。

  少女打開窗戶,迎入冷冽的夜風,和披著黑羽的白眼鳥禽。牠大剌剌地跳入枕旁,低頭兩啄,吞入殘有餘溫的眼球。靠在旁冷靜觀看的少女凝視那雙白眼逐漸有了變化,是蓮安眼睛的顏澤。

  「只有在這時侯,我才能享受這世界的色彩與壯闊。」烏鴉嘆了嘆,滿足地東瞧西瞧,不時張開雙翼趁著光線啄弄逆羽。「娜迪拉,我也會在妳生命盡頭這樣做喔。」牠促狹地笑。

  「這是蓮安認為最好的結局嗎?」少女走向床,將白布附上老婦的眼,臉蛋浮現欣慰與不捨。

  「要求成為她的女兒也是很奇怪的條件。若不是看在這筆之後還又帶著另一筆的生意,我也不會理會跳崖前唱歌招喚我的妳。」烏鴉不客氣地擺首。

  娜迪拉緘默許久,回頭開啟窗戶。「城堡的生活讓我迷失自己,讓我忘記還有個牽掛我的妹妹。尋死前才想到,而我想要補救,如此而已。」

  「相同的臉,不同的想法。」引渡者在跳上窗櫺前說:「我懶得去思考你們人類的貪求,但若不是妳們的貪求也不會塑造出我這樣的妖怪。我要趁這眼睛還能用之前遊歷世界,直到有人再呼喚我,害我失去眼睛再從頭開始。」

  狂捲室內的夜風吹熄爐火,少女記得母親怕冷,隨之關緊窗戶。


=全文完=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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