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2月5日 星期四

圜故事集。沙之曲篇(15)

  「荻,準備好了嗎?」

  她收回眺望的目光,拉扯駱駝的韁繩,調頭看向來者。

  「別露出這種表情。事情沒有妳想得複雜。」寇貝卡瞪著延綿一方的黑城牆。「只是我們的親友被困住太久了。」

  「你多年來顧忌的理由是什麼?只因為默索——斐邑德點破現狀而已?」荻臉色微沉,「我想你並非貪生怕死之人,寇貝卡。若你是,就不會擔任游擊隊首領徘徊在沙漠之間,肯定已投靠西方的塞爾貿易自由邦。」

  尖銳的質疑揪起寇貝卡的眉頭。「請妳別忘了大家無法諒解斐邑德隱瞞自己的身份,以及一路上的包庇行為。」

  「包庇?」荻哼聲,長辮隨著撇頭晃到肩後。「撂狠話只顯得有勇無謀。不曉得我的境遇還胡亂猜測。」

  「那妳為何跟來?」

  荻抿緊嘴,不甘願服輸。「你當初並未打算讓同伴送命。對吧。堅持到最後又做出這番決定,太不值得。」

  「那是他們的願望。」寇貝卡低聲道,按耐懺悔與自責,並流露悲苦憤恨的神情。「妳也能聽得風聲的隻字片語,曉得達瓦莫人如何對待爾泰爾可憐的同胞……荻,只要妳再專心傾聽,那些垂死掙扎的話語與敵人無情的宣判。被禁錮的親友已所剩無幾。晝夜神終究遺棄我們。但至少我等保有反抗的意念,證明生命的榮耀。」

  荻沉默後,說:「對,你們情願赴死表揚其壯烈,我卻笨得橫跨半個世界,試圖挽救父親的生命。」

  男人霎時脹紅臉色。「兩件事情無法相提並論。」他壓抑激怒。荻凝視他的眼神寬容,或已疲憊地厭倦爭執。

  「我們都對達瓦莫人有所求。沙漠不介意吸收更多生命,寇貝卡。很遺憾我無法理解,但我還是會幫助你。假如這是你所願。」

  游擊隊首領就在等著這句答覆,高興地足以化解前嫌。「願奴瓦納費斯繼續眷顧妳的道路。荻。」

  即使寇貝卡沒有嘲弄的意味,荻也感到諷刺。「祝你與夜子同胞能從烏雲中識別夜神的星月。」她苦澀地回應。

  寇貝卡維持僵硬的禮貌,未予回應地戴上面罩,走向騎乘的駱駝,土牆岩塊的陰影內側充滿一片整裝待發的游擊隊戰士。

  荻拒絕面對良心的挫敗,唯有專住心神於其他事物,才不至於苦苦哀求,或著做出更多卑微又無益的情緒反應。她強迫自己站到前鋒,緊臨巨岩或是某座頹垮高牆,確認面前每吋沙岩的景致,從腦中想像她能夠策動的精靈範圍。

  拂曉梢來強烈的南方晨風,荻的知覺擴張,感受綠洲甜味撲面,水鳥在遠岸飛掠啁啾,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世界。為數百人的戰士安靜等待,荻躍下座騎,謹慎地遊走廢墟。朦朧沙塵壟罩的黑色堡壘輕淡得宛如山影。

  「再不把握時機,風將會轉變,吹散視線屏障。」納洛特悄聲提醒,菲利亞與弗西贊同地望向首領,隊伍內僅有的三位資質者以守護寇貝卡為首要任務。寇貝卡沒做任何表態,他全心專注地觀察荻。

  荻站定,雙手攏於胸前默禱。她輕唱起一個音,溫柔地幾乎不可聞。縱使極度細微,寇貝卡也能感覺到空氣開始凝聚,繞著荻的腳跟盤旋,擴大。

  荻.龐羅史格.蘇金納來自艾斯格聯邦境內的康爾瑞亞,受過正規嚴謹的魔法陣術訓練,並非鄉野導生或印士能夠相比的。沙漠不是荻熟悉掌控的氣候,但這段漫長尋覓已使她練就迅速習慣陌生環境,尋找滲透的重心。

  荻傾聽發聲校對音準,在確認適當的共鳴點之後,她放鬆喉嚨,降下的語言轉為低沉的呢喃,加上手勢配合聲調編織,全身動作牽動環境的磁場,她必須全神貫注地瞭解魔法構築的每一吋細節,謹慎地將每道突如其來的風以及聲音納入程式,轉換為她需要的能量,若有差錯將傷害她本身。

  因此人們耐心地等著環繞荻的塵埃擴大,直到將隊伍完整包圍,風速仍在增強。

  寇貝卡舉起手,集中的沙幕已然厚重到無法透視前方,但游擊隊成員忠心地相信領導,紛紛握緊武器,蓄勢待發地蹲踞。

  荻念誦漸歇,雙手一揚,彷彿將某種沉重的物品朝外拋擲,高聲喊出結束的段落,風暴便朝前方移動。縱使無論強度和規模都小於一般沙塵暴,但魔法已掌控晨曦時刻紊亂風流內隱密的軌道,只是順著將它編織得緊密牢固,至少能持續不少的時間。

  「走!」寇貝卡喊道,游擊隊激昂地抽出刀劍,緊隨庇護的風暴迎向爾泰爾。荻耗費心神地鬆懈手臂,人群與她擦身而過。

  「——荻,」

  有道人影停在她身側,侷促地道謝:「我們將成為繁星看顧妳。記得別回頭,豐足的食物絕對夠讓兩人趕回西方。」粗糙骯髒的手指著人已散去的北方孤岩,透過煙塵可望見庫魯斯站在其中,一頭駱駝繫妥鞍帶,另一頭則馱滿物資。

  渙散的視線重新聚焦,荻認出蓬頭垢面的巴札,但他已追上離開的游擊隊,荻想叫喊,卻無話可說。魔法捲起的暴風圈脫離荻的位置,留下失重的塵埃迷濛地擴散陽光。混濁的氣流席捲廢墟,游擊隊藏在風暴底層。

  她迫使自己轉開目光,牽著駱駝拖著腳步返回父親面前。庫魯斯披著巴札送的老舊長袍,乍看之下也像巴札。老人凝視女兒的眼神明亮而落寞。荻想說安慰的話,發出的卻是哽噎。

  「我不知道……」荻的眼眶酸澀,難受地摀著臉。「我不該這麼做的,對不對?」

  「他們的決定,不需要由妳負責。」庫魯斯低聲說。她頹然無助地抽泣。「我為救您而來,卻把族人推向深淵……這不對——不該如此。」

  「至少達瓦莫的北域統領試著和解,是寇貝卡拒絕接受。」庫魯斯抱摟荻的肩膀,「別再用任何理由自責,妳總是承擔太多不屬於妳的責任。」

  「斐邑德……」

  他的名字猶如石子落入水池中央,激起漣漪打斷哀愁。混亂的思緒退散,荻震驚地呆愣。「寇貝卡認為斐邑德在耍弄他。此舉只會激怒斐邑德,我得——我得向斐邑德解釋!」

  「荻?」庫魯斯驚愕地看著女兒衝向駱駝。「別過去,妳阻止不了他們!」老人踉蹌起身,試圖抓住韁繩,荻更快地鞭策坐騎,閃躲父親。

  「既然斐邑德是北域統領,那他就在城牆之後,我會找到他的!」荻大喊,用力一夾獸腹,駱駝隨之狂奔。

  「回來——荻!」庫魯斯緊張地抓住剩餘的坐騎,手指顫抖地難以解開繩索,他氣急敗壞地想推倒駱駝負重的裝備,卻虛弱地徒勞無功。

  「真沒想到……會再看到你啊,庫魯斯。」

  他認得這個低沉又冷淡的語調。庫魯斯臉色驟變,停止動作,幾乎無法喘息。庫魯斯轉向土牆。身披戎裝的高挑女子背對燦爛黎明,尤娜瞇起細長的瞳仁。

  「是召喚你回來的吧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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