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23日 星期一

【短篇】硬幣

2007.舊作




起先是一枚硬幣。

這沒有什麼好稀奇的,錢躺在客廳地板上,數目小得連尋找失主的意願也沒有,我放入口袋的手還帶著竊喜。

陸續地,我在家裡各處拾獲相同的十元硬幣,樓梯口,窗簾後,沙發、鞋櫃、餐桌、檯燈、風扇、電鍋……

怪了,這好運。



還越撿越多,偶爾在重複的地方,遙控器底下,茶杯內,報紙上;幾乎是往哪兒細瞧,就一定有枚灰銅硬幣向我招手。

爸媽上禮拜出國去,明天才回來。這段時間內我怎麼都沒發現這堆硬幣?心中總有些詭異,而這時外套口袋也沉墊地幾乎拉壞衣領,我決定抓出所有十元。

『嘩——』,銅板清亮響脆地跳在玻璃桌面,看得整個人都傻了。

慢著,這些十元看得我慌張,起身去冰箱拿了罐飲料,又發現拉環上夾著的十元。

這絕對是故意的。

我要冷靜,讓冰飲帶給我理智。前後翻著硬幣慎細打量,八十六年的蔣公,沒有任何不同啊?

總要找什麼關聯性才能滿足我的疑惑。

任誰都會被挑起不安的好奇心,回到沙發前,我又在地上發現四枚硬幣。好好坐穩,我決定清點面前桌上這可觀的數目,但是否為幻覺?低頭算數之時,錢幣彼此摩擦滑溜,帶給我不停繁殖的錯覺;每一次抬頭,都覺得桌面更高了些。

一定是燈太亮了,反射造成的想像。

我居然花了二十多分鐘算完這堆硬幣:六百八十七個?六千八百七十圓!真是不小的數目!

不、不對,誰家裡會儲存這麼多十元?我家可不是開店的!即使開店的也不會有這麼多硬幣吧?八成是老爸老媽……但,我可是看家的獨生子,從我晚跑出去過夜直到剛才回來以前,誰會在我家?小偷?小偷送我錢?怎麼會有這回事!離聖誕節也還有半年咧!

我真是坐立難安,越想越感到可笑與頭痛。這種事打長途電話向爸媽查證又太大驚小怪,不打又渾身不對勁。

可惡,到底是誰幹的?這種玩笑只會讓人煩惱地受不了,想忽視也沒辦法呀!
此時天花板傳來彈珠彈跳的聲音。

我往上一瞪。樓上的死小孩。每晚都在玩彈珠,康啷康啷地作響,然後不知道滾到哪裡去。今天更是玩了整天都沒停下來。

我走到門外,帶著鑰匙上樓,要按鈴教訓這家人。然而我觸碰電鈴之前,眼睛先對上鐵門內夾著的紙條:

「林先生一家有事外出,九月後才回來。若有急事可聯絡隔壁王太太,電話……」

暑意厚重的七月,我從腳底冷上腦門。

小偷這可能性也闖入我腦內,但我拿出手機撥的對象不是王太太,而是死黨阿牛,要他立刻到我家。不等他發問我又掛掉,再打給名片上的號碼,透過牆壁傳來的鈴聲持續不絕,沒有人接?那就算了。

匆匆打開大門,推不動?搞什麼啊!用力一撞,只見成片硬幣塞滿我家地板,還真是「台灣錢淹腳目」……幾乎停頓的腦中只有這句話。

衝擊過後,我以從未有過的冷靜端詳這奇景。

現在只有一個理由,我在做夢。所以我關起門,默默地走回房間,不再管頂上彈跳的彈珠聲,即使有感覺到那似乎是錢幣掉落的音量,但我不管了,誰要在乎夢中的細節?

錢幣嘩啦啦地流動,從客廳的桌面湧出,增量,抵撞房門,無法承受的木門倒下,我像旁觀者靜止,冷冷地瞪著錢往我身上靠攏,擠壓四肢。

然後我突然想起來了。

我昨天把一枚硬幣塞入路旁醉漢的嘴中,因為他一直向我們乞討。看他無法呼吸,緊抓著脖子的窘樣使我們笑得樂不可支,然後,我們就決定去下一個酒店繼續玩樂,回頭就忘了那抽搐的老年人。

錢幣已堆滿我的胸口,而我像觸電彈了起來,要朝外呼救,但腳卻卡住了。只能眼睜睜地讓洩洪似的硬幣將我吞沒。我想呼救,卻吃進好幾枚硬幣,酸酸澀澀的,不知道被多少人人摸過的苦味。

我突然哭了,絕望又無法遏止地哭著,這時刻才突然有種體悟,這些漂流過四方的硬幣……永遠無法歸屬的零碎重量,聚集起來後,可以如此沉重致命。

直到哽咽著的喉嚨被錢幣堵住之前,我都在想,最後我懼怕的究竟是對生命的無力,還是對過錯的後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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