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叮鈴!叮鈴!」
陰霾的雲影平鋪在菱角分明的建築物之後,冬季落葉散盡的行道樹伸長枝枒,宛如撐起巨大開闊的天空。我忽地意識到已離開星世,馬路邊人聲雜沓的聲響進入耳畔。
「叮鈴!」
腳踏車脆響的鈴鐺刺耳響亮,我驚地抱著書包竄到隔壁婦人的身後。
「早安,王安庭!」同班的陳雅琪坐在她阿公腳踏車的後座,笑嘻嘻地揮手先我一步前往校園大門。
咦?我楞楞地迷失在兩個世界的夾縫。我是安庭沒錯,星世夏的人格也醒著?
靠著的婦女彎下腰身,不給我思考的時間,睡眼惺忪的媽咪手指搓著我的眼角嘀咕:「看看妳,不是說早上要洗臉嗎?眼屎還在呢,小髒鬼。」
「唉喔,沒關係啦,其他人看不到啦。」我聽到自己稚幼不耐煩的聲音嚷道,甩著肩揹著的滿裝水壺。其實媽咪的嘴角也有口水痕跡呢,我用夏的觀點竊想著,趕著搭捷運上班的媽咪也很粗心大意。
「今天糾察隊在校門口登記服儀不整的人,妹妹妳的帽子呢?」
「書包裏面。」
媽咪看著安庭書包拉鍊半開,硬是伸手掏出擠得皺爛巴的白色小帽,不禁搖頭嘆氣。「這禮拜六要把帽子拿出來洗。」
安庭百般不情願地甩賴。星世人格的夏越加困惑。顯然我沒有干預另一人格的能耐,只是這代表什麼?我努力回想稍早召喚夢沼渡來凡世的過程,是否中途拌到哪個冒失鬼靈魂害我摔到頭?
「夏?」
似曾相似的聲音伴著粉色光芒的印象,彷彿牽著一片溫順輕盈的風箏,忽地將我的意識拉到安庭的身體之外。我聽過其它靈魂描述過驚險的頻死經驗,那代表幾乎夾殺在星世與凡世之界,當下我慘呼出聲。
「叫什麼?發生什麼事了?」澄緊張兮兮地插嘴。我卻看不到他。「你又在哪裡啊?」我哀號,更篤定自己已一腳跨過鬼門關。「怎麼會這樣!老天你對我做了什麼?我會灰飛煙滅嗎!不要啊!」
「你說這個啊?冷靜冷靜,夏,你趕快回想一下——」
我們兩個像在挑戰嗓門大小的比賽,最後受不了鬼叫的我的澄大吼一聲,高漲的情緒引發的強烈光芒頓時讓我睜不開眼……噢,噤聲的我終於看到了,澄是顆半透明的靈魂球,直徑只有兩公分。
「聽我說。好點沒?」澄忍著耐心問,我憋著氣,乖乖點了頭。
「大概是親眼看到『自己』所以讓你的認知出現差異。放心,夏,靈魂不是單個的,是由一大群——」他不忘偷看我腦海裡的字彙說:「浮游組成的。現在,多數的你已返回肉體,少數但主要的跟著我,懂了嗎?」
「我不懂……」應該說,澄的話讓我更混亂。「這是所謂的人格分裂?」我沒把握地問。
「呃。」他看來也被我考倒了。真對不起,我恍然悔悟,自己怎問火星苔蘚關於地球人的狀況?
「這樣吧,夏。反正我們已經先說好要回去星世找韻,你不也想找他談論關於義大利的新鮮事?」澄不知哪來的「手」,忽地將我全身推往另一個方向,背對陽光的行道樹突然裂開光芒的縫隙,我頓時認出來自星世的舒服氣氛。
「但慢著慢著,」我硬是用我的大屁股卡在邊緣,「慢著、澄。」我努力把半身進入星世的他拖回凡世,「那安庭咧?『少數的我』能讓她腦袋清楚點嗎?」老實說我可不放心。
「你加強注意力就能回去啦。」他模糊地咕噥,想要潛身回去,再度被我抓出來。
「但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事,我會變成什麼樣子?」
「安心啦,必要時候例如車子從旁邊撞過來——」
「我的媽啊。」我差點昏倒,「算了算了,我不玩了老兄,這條命怎麼說也讓我辛苦培育了六年。」
「這可不行。」澄一聽可緊張。「你現在可是星世的看守者,以前的管理者都這麼過來的。放心,絕對不會讓你的肉體送命。」
我不客氣地上上下下打量這位苔蘚先生。對我講人生大道理?「聽起來一點說服力都沒有。」我咕噥著飄著輕盈的身體飛到安庭身邊,看到媽咪正叮囑著所有家長會說的話,然後將寶貝女兒推到校門柵欄旁。
六年級的小糾察員看起來就是沒睡飽的一臉衰樣,瞧他打量安庭的眼神我就覺得不對,是安庭制服上衣沒有紮好嗎?這小子可精明,知道媽咪就在附近而不動聲色,當媽咪過了馬路消失在人潮中,立刻拿起筆記本尾隨安庭問:「幾班的?」
該死,登記在名條上的小朋友會被罰在禮拜六做半天校園環境打掃,難得可以多留在星世的機會,也就是賴床時間可不能被剝奪,當我就要衝回身體挽回情勢時,澄又不識相地擋住去路。「夏,時間不多。」
我就這麼眼睜睜地,看著只有半條靈魂的安庭,恍恍惚惚地「喔」了聲,連理由都不問地自動報上班級學號。我一轉身想把澄踢到馬路中央讓輪胎輾個徹底。
「你要怎麼『賠償』我啊!」
他老兄好大條的神經,跩著我直接扔入那條裂縫,不在意地說:「我會『陪』你好幾輩子的。」
方回到星世,雨露般豐沛的寧靜舒適如破曉的浪潮夾帶光暈襲捲而來,世俗的怒氣一下就沖刷得徹底。我愣了好段時間適應鑽入腦袋的龐大資訊:那些我在凡世被肉體隔絕的印象。
啊,沒錯,我想起來了。就在昨晚我被澄第一次帶離星世,拋到凡世的義大利,一如方才發生的那樣。不同的是,我可是到處鑽入路人的身體裡偷看他們的心事。我知道這樣說別人肯定聽不懂,但韻一定懂,所以我才特地叫澄別管時差,安排我在星世跟韻會面……
喔,好吧。我的確要求澄幫我這個忙。
火星苔蘚達成指令便自動離開。在不對的時間返回星世的我依然憂慮安庭的安危,她會不會連樓梯都爬得踉踉蹌蹌?我決定及早找到韻再趕回凡世。心緒方起,身有特殊使命的我被挪移到星環邊緣。
這兒高階靈體少了許多,運行的天體燦爛寧靜,有塊地方的風景隨著某人的意思改變成沙漠風情,我也不客氣地闖入其中,於是空間轉換,彷彿日曆風景圖上的棕櫚樹搖曳,尼羅河——有股感應告訴我水流名字,寬闊穿越景觀,藍得耀眼的蒼穹投射水面。我很難不分心注意肥美銀白的魚群,畢竟這是爬蟲類當太久的後遺症……不是吃魚就是吃蟲。目光尾隨牠們古靈精怪的變幻陣行,我在粼粼的倒影中感到一道視線投射而來。
砂色的人面獅身像對我眨眨眼。真是怪人,變成古蹟哪裡有趣了?我瞄了韻一眼,依舊維持始祖鳥的傲氣大搖大擺地坐到他下巴底的陰暗處,對虛擬的太陽發出滿足的嘆息。
星世的空間總是能應付各種需求,身在臺灣這塊濕潤小島更讓我懷念遠古時代的曠野風情,凡世那些水泥建築和髒空氣可讓我倒足胃口。
韻瞇著眼享受陽光,問:「好玩吧?」
「很好玩。」我竟辭窮,畢竟這是我第一次主動找韻,我搔頭想了想。「可是這樣分心做事,肉身的我真的沒問題?」
「會有一種幸運環繞在身邊,可以讓你躲過任何危險災難,這算是上天的回饋;不過最大的回饋還是你能做的。」
「你是說像昨晚那樣,我溜到義大利去玩的事情?」
「不只是玩吧?」
人面獅身咧嘴笑了,又忽地憑空不見,所在位置留下一位婀娜多姿的黝黑埃及女人,穿著潔白亞麻布坐到我身邊。
「這是我好幾世前的模樣。」他熱情地說道:「也是我領導星世的那段時光。你很快就會知道,夏。我們在此時獲得的經驗不只從一個肉體上獲得,而是從各方面的……全地球的生命都在與你分享,你一定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。」
「說這麼深奧你以為我會感動?我根本就聽不懂。」我呿了聲,卻沒辦法裝出不受誘惑的模樣。
「你很快就知道。」韻開心地笑著,讓赤裸的雙腳探入清涼的水中晃著。「你可以把Mari的生活當做試驗,在你身體真實睡眠的時差裡過來,選在這時刻,也許有助你處理『浮游』太氾濫的問題。」
聽到自創的「浮游」一詞被使用我就敏感起來。「別偷窺我的腦袋!」我抱頭竄得遠遠地抗議大叫:「這不干你的事情啦,討厭鬼!」
韻一改常態的懦弱,正經地說:「就是因為你起了處理『浮游』的念頭,神才決定降這機會託付給你。」
啊,去他的,這時候才給我抖出這麼大的內幕?
我氣得腦袋冒煙舌頭打結,忍不住跳腳嚷道:「可惡,你們把夏我當什麼?沒聽說要愛護稀有動物?這樣做是要搞死我啊!」
「不會不會,看你的靈魂這麼精力充沛,大家都很看好你的。」他笑瞇瞇地說。
「誰又是『大家』了?」
我越來越感到不妙。「韻,你最好給我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!」
「慢點說吧,時間可不多了。快,澄在叫你。」
他的聲音與內斂的光芒在我眼中模糊起來,我抬頭順著韻的手指看向天際,寬闊的藍天間有道陰影掠過……接著我感覺到靈魂的通達感官像一陣風封閉,然後……
「王安庭!」
導師的聲音大喝,驚得從立著的課本內抬起頭的女孩,聽到周邊同學吃吃笑著。
「別打瞌睡,去洗手台洗洗臉,然後來唸第三課的生字。」國文老師一手拿著粉筆,一手握著課本,沒好氣地對講台正前方的學生發號士令。
平時可能會對當眾訓教而心虛想哭的她,現在則迷糊地搓著印上外套皺摺紋路的通紅臉頰,離開教室後門靠近走廊上的洗手台。
——好像夢到什麼重要的東西,應該記起來可是忘記了?
她猜,是不是夢到昨天五點卡通裡的故事劇情……或是什麼新奇的東西?她盯著花台上導師插在透明瓶中的黃金葛,扭開水龍頭,忘了試探冬季的水溫而唐突地將水潑上臉。
好冷!她嚇得繃緊全身神經,霎那間也將思索著的全都忘掉。
老師開始朗誦課文,她連忙抱著身子哆嗦地回到溫暖的教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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