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庭坐在媽咪的轎車後座猛打呵欠,窗外擁擠的上班車潮將她們圍困,機車轎車共爭慢車道與快車道,前方的公車司機不耐地頻頻探頭瞪著前方的紅綠燈。
「怎麼搞的,今天塞車也塞太久了。」
媽咪不止一次望著電子鐘嘀咕,車內播放著的電台音樂響著輕快節拍,毫不在意的安庭樂得清閒,乾脆捧著書包往旁一躺,繼續補眠大睡。
「是不是有車禍啊?」喃喃自語的媽咪降下車窗,廢氣和噪音灌了進來,媽咪正要把頭伸出去張望,忽地一輛呼嘯的機車以驚險的速度、矯捷的身手快速擦窗而過。
「砰」的一聲,左後照鏡被撞歪了。媽咪氣得大罵,安庭驚訝地坐直,因為她認得那機車後座的身影。
是劉姊。
對校服反感的劉姊,就算被教官或教務處主任屢屢關切,依然故我地穿喜歡的黑皮外套。躲那身影習慣了,安庭與一干低年級的大老遠就能認出她,即使背影也不例外。
媽咪想下車記下車牌,但綠燈亮了,肇事機車也鑽得不見蹤影,所有車輛焦急地如潮水席捲,媽咪只能恨恨地嘮叨罵著:「現在的年輕人喔——」繼續和四周的車輛競賽,如烏龜慢爬駛往安庭的學校。新買的車子撞了讓媽咪頗為心疼,直說早知道就不要開去上班了。
她沒有告訴媽咪認識劉姊這件事。這次自己走斑馬線過紅綠燈,糾察隊與導護老師揮著旗幟隔離媽咪和安庭。又是新的一天,安庭有預感今天將不尋常,進校門前她眼角瞥到劉姊在路口摘下安全帽,拉直外套,將染成褐色的俏麗短髮抓順,然後朝載她的男子臉頰一吻。安庭整個看呆了。
——酷斃了,好像電影裡的女明星!
安庭震撼地感覺到人生第一份崇拜的滋味。
她無法不再注意劉姊的消息,過往聽了覺得恐怖的傳聞現在則萬般佩服。越好奇劉姊,就越發現她真是有魅力極了。尤其是眼眸,本名劉欣黎的劉姊有雙銳利明亮的大眼,誰被瞪上,無論男女老幼都會禁不住地心底一縮。而且就算老師有再多批評,也無法否認劉姊對籃球校隊的貢獻。
靈活的劉姊總在球場上大放異彩,天生就有領導權威的她不只將隊伍管理地有條不紊,也是技術高超的三分球老將;每回經過球場聽到劉姊以魔鬼般嚴厲的喝斥教訓隊友、用響亮的叫喊鼓勵加油,都讓安庭越來越著迷她獨特的丰采。
本來滿心不情願的朋友陳雅琪在安庭的百般勸誘下,勉強陪著的她,竟也逐漸感受到劉欣黎的魅力。於是乎,劉姊在學校的生活裡開始出現兩個躲遠遠偷覷的小粉絲,就算本人沒發現,周邊一票夥伴也會察覺。當安庭和陳雅琪被拎到劉姊面前,緊張的兩人心情既期待又怕受傷害。
這時候,長得可愛真的太吃香了。
「妳叫什麼名字啊?」劉欣黎眼角一掃,懶洋洋地問。
安庭真不敢相信她就這樣被劉姊點名。陳雅琪忌妒得不得了,恨不得也有幫劉姊提書包的榮幸。
劉姊身邊總是圍著群眾,她並不在意身後又多了個奉承的人。安庭也心甘情願地自告奮勇幫劉姊跑腿,就算只是去福利社買罐飲料她都自豪不已。平時在家裡驕橫的安庭一改常態,假如媽咪看到學校裡的女兒依順的模樣,肯定會吃驚不已。但就算如此,和劉姊的距離還是太遠了。
安庭個頭太矮,話題又與這些高年級的搭不上邊,不免有些喪氣。她能做的似乎就是偷聽,聽劉姊對人們發學校的牢騷,用甜蜜的口氣談論她高中的男朋友,以及對朋友膽肝相照的義挺,都讓安庭越加瞭解劉欣黎這位少女複雜的一面。但劉姊從沒有談過自己的家庭,只有某一次安庭意外聽到的一句:
「——我真不想承認她是我媽。」劉姊用極度憎恨的口氣說。
所知就這樣了。安庭很意外也很詫異,不知道劉姊的父母做了什麼,讓她心情這麼不愉快?她還沒那膽敢追究,也就默默地將好奇放在心底。
更近一步的發展是在數個月後的月考下午,天氣已然回暖的春末夏初季節。學校中午就已解散,學生三三兩兩地放學回家,安庭被姥姥帶回去以後,不願乖乖看書複習明天要考的科目,趁著姥姥打盹的時間,她自己從撲滿抽出一張百元鈔,帶著鑰匙搭電梯下樓,想到街口商店買解饞的零食。
身為首都的街頭不如一般縣市林立小吃攤,高層公寓及都市公園佔據大部分視野,區隔吵雜馬路內的店面則是價位高檔的精緻咖啡屋,或是各種異國風味的高價小鋪。安庭的媽咪喜歡在這兒招待朋友,不過那種閒談風情安庭無法理解也負擔不起,連鎖商店相較下反而簡單明確多了。
買了一包洋芋片和水果飲料,安庭回家的路會經過一座露天咖啡廳,視線正好對上位於角落的劉姊視線。安庭和劉姊都愣了,雙方都很意外,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熟人。
姥姥家離學校有段距離,劉欣黎也意外地沒有被人群包圍,才讓安庭一時間不敢確定那就是劉姊。劉姊今天看起來不太一樣,像洩了氣的氣球沮喪憔悴。當安庭還在猶豫要用驚喜或是尷尬的表情打招呼時,劉姊先舉起手,輕輕地揮著示意她靠近。
第一次單獨和偶像相處,安庭比等待月考成績發下來還要緊張。劉姊倒是從容不迫地請走過的侍者再多添一杯飲料。
「住在附近?」她問。
安庭點點頭,劉姊「嗯」了聲,瞄了那包零食。「怎麼一個人在外面跑?」
安庭聳聳肩,坦白說出家裡只有姥姥一個人,母親去上班,而明天才能看到爸拔。
「為什麼?」劉姊如預料中反問。
「他們離婚了。」
其實安庭也不瞭解離婚的意義,她只認為爸媽不過就是鬧脾氣分成兩派,偶爾才會讓她難過地想起曾經一起出去玩的滋味。再者,她也很好奇成熟的劉姊會用什麼態度看待父母的爭執?
沉默突如其來。劉姊垂眼瞪著她面前喝了大半的可樂,透明玻璃杯上的氣泡已所剩無幾。「是這樣啊。」她若無其事地說,拿出香菸盒又猶豫了一會兒,決定放回口袋。安庭有點失望。
水蜜桃果汁端上桌,聞著香甜的氣味,安庭迫不及待地湊上吸管喝個滿嘴。
「幹,大人全都是自私的渾帳。」劉姊突地大發脾氣。「小妹,這杯算我請妳。但妳不能告訴別人我在這裡的事情。」她的威嚇不容置疑,敬畏的安庭點頭如搗蒜。
接下來只要是住在姥姥家的日子,安庭都忍不住跑到那家咖啡廳前探望,而劉姊也從沒讓她失望,總是帶著書包坐在花圃的角落兀自發楞,也會發現門口那道偷看的身影,但絕不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將她趕走,反之都用果汁讓安庭留下。
劉姊沒再過問安庭的家裡事情,但對話題的防備開始鬆懈,她們閒聊著學校哪些老師多討厭。劉姊以過來人的姿態大做評論,安庭也見識到了這位偶像新的一面:劉姊模仿討人厭的某位導護老師,誇張地嘟嘴扭捏,皺眉頭對捧腹大笑的安庭警告:「看什麼小心我登記妳!」學得真是像極了。
安庭很開心劉姊會對自己如此友好,卻也越來越擔心她。不似外表看起來堅強,劉姊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是會露出很落寞的表情。後來的時間安庭都沒在咖啡廳見到她。學校裡的劉姊在團體裡持續活躍,不知是否錯覺,她笑得如此牽強。
安庭忍不住,將和劉姊見面的事情告訴陳雅琪。
「妳不知道嗎?劉姊和她男朋友分手了耶。」雅琪驚訝地說:「聽說劉姊的媽咪跑到那男生家裡大吼大叫,事情鬧得很大呢。」
安庭真難想像心高氣傲的劉姊會有什麼反應,這顯然和她近期的不快有所關聯。但既然是劉姊的話,應該能承受這種傷害並去改變吧。安庭不免想到自己的家庭,哪像她自己就沒辦法讓爸拔媽咪回心轉意……此時胸口鬱悶了起來。她不能做的事情,真的太多了。
當天放學回到姥姥家,媽咪難得地在,抱著一疊五顏六色的廣告單朝她微笑:「妹妹來,媽咪給妳看個東西。」安庭想去街口找劉姊,不甚情願地嘟嘴靠向媽咪。
「每天這麼早回來很無聊對不對?姥姥說妳都跑出去讓她有點擔心呢。所以媽咪想給妳學鋼琴、珠算、跳舞、畫畫、英文,然後每天放學就有娃娃車去接妳,補習班也會有很多好吃的點心……」
就算不願意,本就沒主見的安庭也擋不了母親善於說服的言論。
為了她好,為了她好。大家都這麼說。安庭也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好,壞又是什麼?學校老師說劉姊壞,但安庭可不這麼認為;她覺得劉姊的勇氣比誰都大,哪像安庭自己,被老師唸了幾句就委屈地想哭了。碰到討厭的事情也只能躲起來,好奇想嘗試又怕被罵,做什麼都畏畏縮縮,哪像劉姊就沒這麼多慮。安庭不只一次這麼想:假如她像劉姊一樣,一定過得快樂多了。
可是劉姊很不開心,臉上笑容不再。學校裡的謠言越來越多,劉姊的朋友都會竊竊私語訕笑一些不是很好的話,雖然安庭多數聽不懂,也不願理解。喜歡劉姊的心意是不會被別人影響的。
安庭不懂那些人是怎麼了,她覺得劉姊很可憐,也想要鼓勵她,但安庭已經沒有在街口徘徊的空暇。補習班像隻怪獸大口吞入所有放學的小朋友,在牠的盯梢下誰也不敢逃走,補習班老師的態度與規則更勝於學校:不准說話、不准亂動、不准跑跳追逐、不准……也許能定時寫完作業是好事,好像又失去更多東西。
不只是五點的卡通與六點姥姥親手準備的下午點心,還有些小小的,大人們可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……
像是傍晚的夕陽,隨著每天氣候變化都有不同的顏色差異,放學下班的人潮臉上擁有早晨截然不同的笑容,拉長的影子和橘色的光芒多麼溫暖,這都是關在擁擠的娃娃車內被運到補習班的過程中看不到的。
更別說姥姥家有一片都市公園與遊樂設施可以任她玩耍,爸拔那裡的住家緊鄰陳雅琪的家,她們可以拿著芭比娃娃或是布偶到對方家玩辦家家酒,就算站在路邊共享話題,也是很快樂的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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