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——若我們有幸目睹頹敗的起始,又何妨在意它強裝煥發的表象……?』
鬼魅似的聲音若有似無地繚繞在耳,默索背靠著岩壁,頭痛欲裂地懷疑這句話從那蹦出來的?
空氣充斥腐敗陳舊的腥臊味,聞起來像是多毛生物蟄伏的巢穴:溫暖,幽閉,伸手難見五指。但他仍舊知曉所在位置的模樣。當怪物驚怒地瞪視著追來的默索,那簇瑩綠如鬼火的小眼照亮一切:殘敗的石壁,臥倒的荻,這句毫無頭緒的話亦跟著跳入腦海。
並非這怪物吐露的,牠只是……眼中有股魔力,翻出了默索自己都想不起來的回憶,彷彿無形的利爪撕破理智,深深地堀入淵潭般的記憶底層,掏出黑暗碎裂如血塊的片段。他確信那句話針對自己,又由何人所說?有道背光的影子逐漸浮出來,默索清楚他不該在此時探究。
無論如何,這意想不到的發展耽擱默索想救荻的本意。即使他迅速地反應回來,已經錯失怪物的蹤影。
牠帶著荻走遠了。
默索緊追著,拐個彎之後,縱然無法在深暗的地方使用眼力,但空氣中些微的震動——他謹慎的呼吸及隱約的風流,腳踏著的岩面或沙地聲響反射的回音,手指觸摸週遭的紮實與鬆軟感覺,一切的細節盡在思緒中交匯,拼出怪物的途徑。
他本能性地以怪物的體格及動作的習性臆測出牠的打算:藏起來,避開危險,要將存糧帶到更安全的地方。
默索有種無法言說的自信,他如此地瞭解這頭怪物,而牠也同樣清楚地懼怕自己。這和對抗庫魯斯和荻是兩碼子事。雖然他手無寸鐵,不過沒關係……這頭聰明的大塊頭不敢和他起正面衝突,只要讓牠知道荻並非食物,事情就好辦了。
默索更快步追尋,牠殘留的餘溫及毛髮殘留於粗糙的岩壁稜線。很近了,牠感受到陌生者的闖入,便發出威嚇的低吼,餘韻深沉地震落碎石。默索貼緊轉角判斷回音迂迴撞擊的力道,思索他們位於的空間大小。螢綠色光線照亮洞窟,逼急的怪物嚴待以應,試圖用蠱惑的眼睛讓他反成為獵物。默索微微後退,思索片刻,決定直接踏出去。
他垂眼避開注視,盯著鞋尖緩慢挪動。野獸的氣味濃得化不開,溼熱的涎沫滴上肩頭。
蠱惑他人同時,怪物本身也陷入恍惚中的迷醉。默索每道動作都緩慢輕盈,儘可能避免發出聲響。他聽見啜泣,便繞著與他等身高如柱般的巨大前爪搜尋,荻匍匐在地,蜷縮如嬰兒,顫抖悲痛地哭著:「對不起……對不起,我救不了……」
平時堅強得咄咄逼人的荻,卻在此時哭得肝腸寸斷,脆弱地讓人心疼。默索扶起荻輕拍她幾下,荻依然無法從幻象中掙脫出來,他只好將她扛至肩上,再小心翼翼地離開。
「不,別離開我!」
默索沒料到荻脫離光芒竟發出驚恐的哭喊。野獸回神察覺默索的意圖,原先的消極轉為憤怒,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吼。荻赫然驚醒,眨了眨眼卻無法目視,更驚惶地掙扎扭動,大動作的舉止徹底告知怪物他們身在何處。
「妳可以別動嗎?」默索忍不住斥責,加緊腳步逃離危險。
「這裡是哪裡?我父親呢?你快放我下來!」
「他沒事——妳非得選在這時候問嗎?」默索火氣也大了。這頭野獸本來還猶豫是否就此罷休,荻的惶恐卻挑起牠追逐獵物的野性。從背後而來的震地奔馳讓默索大感不妙。
「那是什麼鬼東西?」荻慌了手腳。
無心理會的默索彎身越過被風磨成的石窟,張望的荻尚未反應,腦勺硬敲了聲響。
「——沒事吧?」默索可傻了。她則伏在他的背上顫抖,片刻後狠狠地捏著默索的耳朵罵:「你一定是故意的!」
「隨便妳怎麼說吧!」
感覺到耳邊呼嘯的風壓,默索有驚無險地躲過利爪的撲抓,被撞擊的岩石碎片如雨打下,他們倆狼狽地閃躲。
「再下去不是辦法。」荻頻頻回顧,絞盡腦汁。「我必須找到脫困的道路……你聽見了沒?」
默索無奈地搖頭。
荻在沉默中屏氣凝神,側耳傾聽紊亂風流內的所有條理。「還需要好長一段路程才能找到緩坡離開峽谷。我們要不回頭就是繼續走。你快想辦法拉開距離,我會試圖讓牠停下。」
他照辦了,面前的黑暗充滿強烈的回聲,憑著感覺腳底柔軟延綿的沙,以及野獸妄肆的舉動,讓默索確信他可冒險邁大步伐。
「放下我。」荻要求,他將她放在一處內凹的角落,並自知即將發生什麼事,迅速跳往另一側。
她以最簡短的咒語擺開陣法,掌心浮起橘紅的氤氳,奮力朝目標投擲而去。火光直線撞入牠的下顎。荻錯估怪物的體型,原意可能希望牠掉頭放棄,卻引起牠的怒不可遏。
可是霎那間的火光已足夠荻與默索迅速環顧當下的環境:平坦多沙,偶爾錯落石塊的地表。他們沒時間多想該如何離開,野獸已再度咆嘯。
牠只會攻擊荻——
共有的想法促使默索伸出雙手,接住迎面跑來的荻。重返的黑暗響徹石壁遭擊碎的崩壞,兩人倉皇閃避。
「格塔切利。」荻在看清野獸的全貌,恍然大悟。「傳說中長有魅惑之眼的生物……應該藏在沙漠深處才對吧?這裡分明很靠近人口眾多的爾泰爾。」她突然想起充滿峽谷的乾涸水線。「或許是水氣的關係,附近有水。」
「噓。」默索警告,牽著荻小心移動。「牠的眼睛無法看清楚我們。但聽覺和嗅覺十分靈敏。」現在瀰漫的沙塵是最好的掩護,得把握機會才行。
「你怎麼知道?」她詫異地追問。
「就突然知道了……」默索也很心虛,事實的確如此。
荻沉默,輕聲說:「也許你只是暫時性失憶。」
默索不確定她句後的嘆息代表什麼意思,然而確實勾起心底的一道弦。他想起了荻初次見面對他的敵意,僅是相異種族之間的誤會而已嗎?
他突然覺得維持現狀便好了。宛如當下,荻甩開默索,不是撞到石塊就是被絆倒,咬牙切齒的咒罵引起格塔切利的注意。相對於荻的驚慌,默索摸起地上一塊石子朝反方向扔過去。他的臂力使遠方傳來清脆的擊響,野獸豎起耳,騰地奔往。
「笑什麼?」
她現在肯定窘得滿臉通紅,只因為默索用那麼簡單的動作化解了她帶來的危機,默索壓抑笑聲。「沒,妳堅持帶路,我會跟著。」他邊說邊拉回她忙碌亂揮的手,擱放在岩壁上。
荻迅速抽手拒絕碰觸,再遲疑地探著岩石。「……你,看得到?」
「抬頭看,月亮已經升到頭頂,已經夠我們探路。」
荻悶著不予回應,持續地跌撞。默索慶幸至少還有他在。顧及荻高傲的尊嚴,稍微咳嗽,拉一下她的衣袖,提示前方的路況。
慌亂中兩人回到來時的方向,道路開始內縮,加上格塔切利方才狂暴破壞的區域堆成了小山丘,必須互助才能攀爬越過。
不穩翻動的石塊聲終究還是引回查探的巨獸。
默索先感覺到地面的震動由遠而近,一把捉回奮力爬山的荻,不等她抗議先摀住她的嘴,兩人緊貼著邊緣,靜得連彼此的心跳都一清二楚。「我們在上風處,躲不久的。」荻以微弱的氣音說。
濃烈的野獸氣味迎上來,碩大的鼻頭嗅著尋找他們的位置。默索本來扶著荻的肩膀,慢慢地將她往旁邊推。荻緊張地反握住他,不確定這是什麼意思。
「跑!」
默索大吼的同時,一拳擊中那柔軟濕黏的鼻子,頓時血肉橫飛。
荻被格塔切利那驚駭苦痛的嚎叫嚇到了,拔腿衝往開闊的沙地,幸而她還稍微記得用身體跌撞出來的路況,只是雙腿免不了劃出一道道擦傷。
「默索!」她回顧喊著。
他並未罷手,反而機靈地跳上格塔切利用前爪護住的頭部,躍過那些滲出淚水的綠眼睛,又將毛茸茸的薄耳朵扯下一大塊。野獸狂亂掙扎,龐大的身軀用力揮甩,四處撞擊碎裂一片石雨。
仍不夠——
默索心想,避開揮擊的指爪及迎面撞來的山壁,宛如寄居的蟲虱順著毛髮轉移陣地,然後挑選柔軟的腹部或是肋骨間縫,狠狠地揍上幾拳。這是場消耗戰,雖然無法一時片刻分出勝負,但很快地,頻頻擊中要害的疼痛會壓減狂暴憤恨,野獸隨之停止反抗,最後匍伏接受馴服……
一道參雜咒語的火光線掠耳而過,瞬間頭痛欲裂的默索停下動作,便被激動跳動的格塔切利甩到地上。
「默索!」荻跑回來,在一片踩踏慌亂中找到他的喘息。
「妳在做什麼?」默索無力地躺平,真是被她打敗了。眼看著魔法火燄燒著格塔切利前臂上的毛髮,光亮及溫度刺激牠的理智,剛才做的那番搏鬥已經失去意義。
「還敢問我做什麼?走啊!」荻氣急敗壞,好像搞不清楚狀況的是他才對。
「好……走吧。」
剛開始恨不得能和他分道揚鑣,現在又回來是怎麼回事?默索很想拿這件事跟荻理論,然而被火燒痛的野獸氣得快瘋了,再留在原地肯定遭受波及。
「我們下來的路被牠堵住,如今只能繼續往前。」默索提醒。
「還要繞路?不行,我得儘快和父親會合。」荻軋然止步。
「嘿,我們好不容易——」
默索試圖說服她,猛一回頭,只見全身著火的野獸迎面衝來。多虧這團火球將谷底映得光暗分明,荻終於可以跑得飛快。前方空地越來越寬敞,沙地也越顯柔軟,默索忽地感到寒顫,一把摟住荻,踩踏零碎的石塊,朝最接近的石壁躍去——
荻驚慌大叫,幸而默索空出的手有力地攀住定點,平安支撐住兩人的重量。
高熱度的火球繼續衝刺,鋪滿地表的細沙毫無預警地傾斜塌陷,劇烈的沙沙聲掩埋格塔切利聲嘶力竭的咆嘯。荻驚魂未定地回望流沙吞噬掙扎的火光,最後視野重新返黑暗,空氣殘餘發嘔的生物焦味。
「終於沒事了。」默索嘆息。
「你對這裡真是瞭若指掌。」荻喃喃道,顫抖地朝四方碰觸,他確定她也抓牢穩住,便抽身保持距離。「別往下踩,朝左邊挪動,沙子水平已經下降許多。」
「這份提醒也是臨時想起來的?」她語調輕揚地揶揄,不似先前帶刺傷人。
默索沉默片刻,回道:「我有感覺……曾經這裡充滿潮濕的氣息。我目睹水流沖刷峽谷,蓊綠的植物順著河岸蔓延。它重複盈滿又乾枯,如今已徹底死寂。」
「難道是日墜月的關係?」荻懷疑地說。他們攀爬回到原先那段歧嶇小路,默索率先跳下來,遲疑地反問:「日墜月?」
她握住他下躍。「我不知道你的族人怎麼稱呼。那是冬幽季的中途,長達六個月的黑夜。我們這麼描述:『落葉終點』、『冥界交替』……諸如此類,多數是星教的別稱。」
荻無法從黑暗中看清他的臉,默索則能從星光濛然中辨識她謹慎露出的微笑。「當三月二星交會於空中便見端倪。但其實,僅是漫長季節的終點罷了。那會是連空氣都結成冰的世界,萬物皆進入沉眠,你我都不例外。」
默索有股錯覺,彷彿有道沉重的力量存在。他眼角掃到一處陰暗的輪廓,和一對殘影而逝的青綠瞳光。默索眨眼想要看更清楚,卻不再見端倪。
「這陣風……」
荻站在路中央,迷惑的聲音拉回默索的注意力,他隨即知道她的意思。
收攏的谷壑底,風被推擠發出嘶嘶的呼嘯,在那中心有股奇妙的氣氛凝聚,沉重不自然地盤旋。默索跟著焦躁起來,荻專注地感受並從其中讀出訊息。
「有人在找我們,不是我父親。」她猶豫。
「上面。」默索示意,遙遠峭壁上搖曳幾把火光,有人在邊緣大聲吶喊。繩索從上方滾落,圈成圓的形狀打散為直線。荻率先拉了幾下,讓開示意默索先上去。
「別懷疑,我怕他們見到你會鬆開繩子。但我在後面,對這裡的沙漠民俗而言,女性很珍貴。任誰都不會對女人這麼做。」荻冷靜而篤定地說。
默索不想懷疑她的顧慮,也就照做了。攀爬垂直的峭壁需要專注力,默索更擔心荻無法支撐太久,便盡可能地抓牢穩住自己。金褐暗沉的紋路混著晶礦閃爍。一道道解剖的地層與過往水線尺標般擦身而過。
果如預料,當默索抵達終點探上平地,立即被各式兵器抵著威嚇。他出乎意料的現身確實嚇壞在場人等。
火光簇擁中,默索在人群中顯得魁梧高大。眼神如豺狼般的戰士們驚疑地保持距離,默索相對打量對方人等,僅有少數穿有防禦用的厚皮甲冑,或有零星稱頭的金屬防具,器物皆被磨損得老舊。多數人著長袍手持胡亂拼湊的利器,雜亂的風格像是從各類管道募集而來,亦如人們相異的眼瞳色澤和膚色,混搭的民族整體而言皆是荻的同族,且都是蓄滿鬍鬚的落魄男性。
荻的待遇好上太多。她被至少三個人熱心拉起,人們緊繃地交換眼神,滿是懷疑及難以置信,不曉得種族迥異的兩人怎能湊在一起行動,還如此神態自如。
一名全副武裝的男人駕馬迎向荻,沉聲道:「我名為寇貝卡.羅.利爾特,乃捍衛古都爾泰爾的游擊隊領導者。稍早遇見一名艾斯格人,委託尋找同族女子與一名異族男子。但我竟沒料到他所指竟是達瓦莫人。」
寇貝卡有意無意地側身穿插入荻和默索之間的空隙,防風大衣底下鎖甲鏈交互摩擦,彷彿流洩的水聲穿透乾涸的大地。聽聞他沉著咬字的發音,荻大感驚奇,更仔細地打量那火把下的面容。
「你的語調和我父親好像?他講話的口音十分特殊,我以為是他的身體……」荻隨即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,閉口不再言。
「正確地來說,爾泰爾是庫魯斯.龐羅史格.納特的家鄉。我能理解他隱瞞的理由。但不代表你們能夠與這傢伙一同行動。」寇貝卡露出嫌惡的表情。
話題終究還是繞回他的身上。默索忖道,也準備任何突發的狀況。荻卻挺身而出,以她強勢的態度抗議:「默索的命由我救回來,依照傳統,他的靈魂有一部份掌握在我的手裡。寇貝卡閣下,你毫無權力指責我的處置是否正確。」
荻的直率果不其然地掀起人群憎惡的反彈。
「爾泰爾亦是晝子夜子的故土!妳不知道達瓦莫人對我們做了什麼!」
「蠻人搶奪先祖的土地,佔據綠洲,令我等流亡淪破!」
「即使妳擁有他的靈魂,也無法改變他奪走我們同胞性命的事實!」
「夜神在上,榮耀戰神德帕蒙尼洛!吾等誓死以鮮血奮戰!」
激動的群眾鼓譟,火光隨著揮舞變得凌亂,場面一發不可收拾。默索退向荻,擔心這些人將作出不理智的舉動。他回首注意到荻並未退縮,而是更慍憤地睜大眼,挺直腰桿面對反對聲浪。
默索忽然明瞭,當荻下定決心便會堅持到底,她不隨波逐流,更勇於承擔任何施加於身上的包袱——無論那重量是否超過她所負荷的。如此剛烈的性情……默索難免對荻刮目相看。
寇貝卡面色凝重地揮手阻止週遭的混亂,決定放棄這個話題。「庫魯斯陷入昏迷了。」此言一出,荻再堅強的防備都被徹底瓦解,她驚恐不已。
「我的印士及療者正在營地觀察他的狀況。放心,庫魯斯在昏迷前告訴過我你們的行蹤,以及格塔切利。」寇貝卡停頓片刻,好像才想起他們怎能安然無恙地站在眼前。
「總之,我們得再好好溝通……」游擊隊首領既而改變揮手的方式,不讓懷疑遲緩他的決策速度。寇貝卡邁向隊伍前方,回首瞄向默索,警告意味濃厚地提醒:「跟上來吧。只要那傢伙別輕舉妄動,我就暫時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」
荻抿緊嘴,僵硬地跟上寇貝卡的身側。即使默索確定自己未受任何對象歡迎,也不該站到隊伍的領導前方。但這又如何?就以目前的狀況而言,他是荻最重要的支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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