荻.龐羅史格‧蘇金納 |
綿延的沙丘群被狂風驅趕,競逐似地爭相改變相貌。混濁的空氣充滿窒息的塵埃,鋪天蓋地宛如黑夜再臨。而風如何狂暴的也是如何平息的,當陽光熾烈地溫熱皮膚時,天邊只殘留模糊的灰雲。
砂地出現動靜,一座小丘突地隆起,土黃色的細沙滑落。荻揭去灰濁的面罩,映入眼睫的燦亮令她瞇起眼。荻環顧四週確認安全無疑,再協助父親站起。荻從駱駝腹部空出的位置找到達瓦莫男人,他在毛毯的保護下並未窒息,雖然衰弱但已清醒地凝視她。
男人的瞳孔呈現為細長的橢圓形,澄澈黃眸映著荻的注視。而她的眼如晨曦湛藍,從他的位置仰望,彷彿看到另一片天空。荻亦從他的眼中目睹沙漠的縮影,當她察覺失態,立即撇開視線,板著面孔嘲弄:「日神總是忘了把你帶走。」
「真可惜。」達瓦莫男人同意,已經習慣這些天來荻的挖苦,老人不禁筦爾。
「既然你體力這麼好,當初根本不值得救啊!」荻感到顏面盡失。
「別說氣話,嗯?」老人隨即緩頰,荻則氣呼呼地掉頭處理營地。「女人就像沙塵暴,搞得人霧裡看花不知所措,她母親生起氣來亦是這模樣。」
荻拍著布毯假裝沒聽見父親的話,老人笑了笑,正色望著達瓦莫男人。「很高興看到你康復,然而世局混亂,攜你上路對彼此並無好處,而我們已盡力照料你兩天有餘,或許也到分手的時候。敝人名為庫魯斯,很榮幸認識你。」他伸出皺紋滿佈的手掌。
坐在地上的男人露出迷惘的神色。「我……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。」他喃喃地自問,痛苦又疲憊。「為什麼會在這裡,以及我自己……想不起來了。」
荻放下布毯,與庫魯斯交換眼神。
「忘記了?這理由聽起來真愚蠢。若是虛弱問題,這麼多天可夠你想透,何況你的腦勺根本沒有受到重擊的跡象。」
「荻兒,他沒必要說謊。」老人沉重地凝視達瓦莫男人。「他的重傷以及出現在遠離主道的原因,也許與他的記憶有所關聯。我聽說過類似的案例,受到重大刺激的選擇性遺忘,或是……被施予魔法,刻意被他人催眠。你還記得什麼嗎?」
他頹喪地搖頭。
「別和這傢伙窮攪和了,讓沙漠決定他的生死。」荻不耐地打岔。
「這並非最後的選擇。」庫魯斯堅定的反駁,手中的木杖輕擊地面。「來吧,或許我們的理念從未相同,皆為在沙漠求生的人。荻會帶你到最近的一塊綠洲,就能向你的族人求助了。」
「父親!」荻氣急敗壞叫道,庫魯斯則制止女兒的抗議。
「你們救了我,便已足矣。」達瓦莫男人沉聲勉強站起。
荻微微倒抽一口氣,對方確實高大無比,即使相隔一段距離,魄力依然無法忽視。記起他無意識下對自己的傷害,荻難以想像男人康復後能對她造成的威脅。
「別逞強。我們救你也有責任看你活下去。」老人斥責,轉而面對戒備十足的荻。「來吧,孩子。妳也聽到我說的,將他帶到綠洲。」
「我們只有兩頭駱駝。」她低聲說,眼神毫不妥協。「您出自好心分配,但他是否會偷走?」
庫魯斯心煩地嘆氣。「能否別再計較了呢?」荻沉默,微風捲動她的髮梢,帶動陰影下掙扎的神色。荻的結論是招來牲畜,瞪著達瓦莫男人說:「上去。」
這家人的偏見顯然沒有讓外人多嘴的空間。他安靜地照辦。荻評估駱駝的負重,將所有的行李挪移到父親的駱駝上,而手中依然掐緊陌生人的駱駝疆繩。
「默索。」庫魯斯突然這麼說。接收到荻懷疑的視線,老人不疾不徐地回道:「我們總該用什麼稱呼他。」
「那當然。」她喃喃道,若有所思。
「默索……」達瓦莫男人也有不明就裡的疑惑。這個稱呼彷彿並非第一次聽到,而是有著距離感的遙遠名字。會和他的真實身分有所關聯嗎?依目前情勢而言,解答無疾而終。
三人便懷著殊異的心事,繼續漫長的旅程。
頂上的青空綻放藍寶石的深邃質感,唯有吹拂的薄沙擾亂視覺。黃沙變得稀薄,崎嶇的岩地展露,更加深駱駝的顚簸。
默索沒有多餘的力氣思考自己的來歷。漠地的高溫及搖晃的震動讓他難受。他確信這對父女在他昏迷時有所動作才讓傷口合攏,而那作為肯定不能在他清醒時施行。
想起荻被他捉住手腕露出的驚惶失措,默索就一再感到抱歉。
他壓著腹部,不確定傷口是否裂開。頭脹痛難耐,空無的記憶膨脹。默索強迫自己收妥心神,但再清醒的人持續朝著無盡的地平線前進,也會昏沉失神。他只好盯著同行的父女分散注意力。
排除掉荻疏遠的態度,她別有一番韻味。後紮成長辮的深紫長髮飛揚,荻時而瞇眼凝視風的去向,時而閉起眼諦聽細沙飛揚的聲響,然後堅定地指出應當去往的位置。
荻在他初次攻擊之後戴上許多首飾配件,默索敏銳地查覺到那並非單純的打扮,就像荻的咒語一樣,充滿圖紋的物件製程中便挾帶著不懷好意。荻以這些配套作為對他的抗議,但也無法否認這些點綴使她更加明豔動人。
晨暮之刻荻會走到稍遠的距離,手握空水袋朝天際禱告,耐心地收集露珠匯集成飲水。荻說不上完美,她的肌膚因為乾燥及艷陽的迫害而略有脫皮,長時間的勞動也令舉止掩不住疲累;正因如此,在殘缺中屹立不搖,充滿與嚴刻環境搏鬥的生命力。
風在荻的掌中旋轉翻滾,呼嘯或呢喃著穿過指尖。晨曦天空般的藍眼總若有似無地追著默索,在目光交會前旋即轉開。愛戀風的荻,默索不免這麼想,她踏的步伐好似穩重,足印壓下,偏重的鞋前緣掩不了迫不及待的渴望,然後默索忽地明瞭荻在生氣——她顧慮默索的存在,因而壓抑追逐風的願望。
荻不是會將忍耐視為美德的人,默索在領教她那脾氣時就知道了。很快地她的怒氣在這天傍晚爆發。
「——礙手礙腳!」
荻刻意吼道,邊處理過夜的營地邊對父親發牢騷:「沙暴來時我可以開出屏障繼續前進,結果顧慮這傢伙只能就地停歇,浪費太多時間了!」
「走的方向沒錯,但最鄰近的是爾泰爾城……」庫魯斯在意的則是其餘細節。「爾泰爾如今不知道是什麼模樣,但管制勢必嚴苛。也許我們應該朝沼澤的方向去,旅隊多也方便放走他。」
荻整張臉脹得通紅。「太遠了,父親。我們為了躲避旅隊才落單行動。關於您提及的綠洲已找不到存在的跡象,日墜月即將來臨,到處都是乾涸的鹽湖。要不把他拋在這,或冒著被爾泰爾守衛發現的風險再分道揚鑣。但是他可能會出賣我們,你懂的。」
身為話題的當事人心裡並不好受。雖然默索站在一段距離之外,空盪的荒地毫無遮掩,聲音依舊清清楚楚地傳遞而來。他背對營地,彷彿此舉可以隔絕所有不安的因素。
滾燙的空氣已然消散,燒紅的天際被星空暈染,而南方——從雲層後露出渾圓的透白月拱成一弧,表面的窟窿清晰可見。白天所不能見到的景象都隨著夕陽的消逝浮現,閃爍星光伴隨東方升起的藍月也加入演出,夜幕開始一場無聲的戲劇。
匝營的位置緊鄰一道深裂的峽谷,迥異於曠野呼嘯的狂風,微風在其中擺盪輕柔的頻率。美麗奇異的夜讓默索心情舒坦,卻不能解決問題的根本。他試著思索關於自己本身,也對天際的雙月產生疑問:假如他曾是在沙漠內生活過的人,怎能對一切毫無印象?
他望著雙手,粗糙多繭,看起來歷經許多……歷經什麼呢?默索翻遍全身,找不到絲毫線索。荻說他看起來不像旅人,因為這身穿著過於輕便;從衣物質料看來又頗有來頭,不似罪犯但也不完全是戰士?
上風處的荻和庫魯斯依舊爭辯著該如何處置自己,默索聽得心煩,隨手拾起一塊石礫往前扔。
他不甘心被荻的言語刺激,荻的羞辱正是要他儘早離去。但他甚至不知道被她討厭的理由,絕對不只是傷了她的手腕的原因。
「聽著,我們不能就這麼——」
庫魯斯的耐心也到了極限,雙手拖住她的肩膀嘆道:「讓他好過點吧,荻兒。我懂妳的顧慮,然而我不懂妳怎變得如此……尖酸刻薄。我的寶貝,妳怎麼了?過去熱心善良的女孩到哪裡去了?這不是我認識的荻兒,妳不該是這個樣子。」
「我……」
荻的情緒被驚愕取代,震撼地無法回神。「不對,我並不是……因為我必須保護您啊!就是因為達瓦莫人在您身上烙下詛咒的!別叫我忘記母親與弟弟的犧牲,您叫我怎能夠忘記?這怎麼可能忘記……」
默索頸背豎起寒毛,不完全是聽到這番話的緣故。
空氣裡有一絲騷動,幾乎無法察覺。他敏感地知道哪裡不對勁。默索緩慢地起身,夜裡的沙漠在星月微幽中不切實際,他的視力能看向遙遠的彼方,也瞧不出任何端倪。應該不是荻口中說的「追兵」。
默索認為他得警告這對父女。
「庫魯斯,」他回望,卻目睹一面黝黑的影子伏在峽谷邊緣,數十顆瑩綠燈火燃燒,兩頭駱駝已失去一頭蹤影,另一頭則有半截消失在在森白的尖牙利嘴中。荻猛一轉身,正面對上揮撲而來的巨掌。
「荻!」庫魯斯驚恐大叫,她及時唸出尖銳的咒文,朦朧的薄翼屏障尚未完全張開,荻像脆弱的紙片被打倒在地。
庫魯斯拋出木杖唸出咒語,被賦予攻擊力道的木杖宛如箭矢射入那道血盆大口,黑夜中傳來巨大淒厲的咆吼。
默索本來在第一時間跑向他們,只是咒文干擾思考,待他鎮定下來,黑影已嗚咽著退入峽谷,被吞嚥半截的駱駝韁繩正好纏住暈厥的荻。庫魯斯喘倒在地,眼看荻被拖下去了,默索追著縱身跳入,沿著碎裂的陡坡直直滑落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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